新浪读书:您说过您的家庭环境、生长背景与文学不搭界,当初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写作的?
蒋晓云:我小时候都是乱看书,家里没有好好培养过。我母亲一直认为小孩不要太早识字,早的话会看闲书,影响功课。可我们家的帮佣很早就教我识字了。他们那时都给我买小儿书,可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就搬个椅子,去书架顶层拿父母的书看。小学一年级时就跟母亲同步了,金庸、古龙、琼瑶,还有一些历史小说什么的,只要是字就拿来看。
我小时候作文很强,因为读的书多……但我真的没有被培养过,都是乱看。我是个野路子。之前记者采访我时,曾遇到一个“土豪”。有人叫他不要在公共场合抽烟,他便大喊大叫发起火来。那个记者形容我当时“眼睛都亮了”,是这样的,这些场景都是编不出来的,我写作的养分来自于这种日常生活中。
至于最开始写小说,是因为我热爱幻想。上课就不够专心,老师讲课,我就在底下写章回小说,写完一章就传给大家看,但从来没写完。后来大学二年级时,有一个好朋友参加写作夏令营,需要交作业,她就拿我的作业去交。那是个半成品。朱西宁老师看到了就说要给第二名,我那个同学吓坏了,就把我供出来了。后来朱西宁老师督促我写完。那就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叫《随缘》。
新浪读书:您会想到后来能获得“联合报文学奖”那样的奖励吗?当时的感受如何?
蒋晓云:当时是媒体邀请我去参加写作比赛。对于一个文学新人,有媒体来邀请,当然觉得有些飘飘然。后来还获奖,又有奖金,当然很棒啦。
新浪读书:当时有想过当专业作家吗?
蒋晓云:想过的。当初连续得奖,觉得写作这件事挺不错的。但后来觉得,写作这事很辛苦,相对来说报酬也不是很高。那个时候写小说的比较少,很快就能得到媒体关注,我就觉得总抛头露面的不太好……
新浪读书:当初决定放弃写作时,会有犹疑吗?
蒋晓云:其实也是逐渐的。主要是没时间。你有了新生活,就会聚焦在生活上面。出国、专业、学新东西,都是需要全神贯注的。我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么就把它做好。我不喜欢半吊子。
新浪读书:那会儿写作稿费高吗?
蒋晓云:和现在差不多,但那时的物价比现在低很多。我常开玩笑说,三十年前我的稿费可以请你吃牛肉面,还能叫点小菜;现在叫牛肉面不敢吃牛肉……
新浪读书:《桃花井》算是您的复出之作吧。听说当时是匿名投稿?
蒋晓云:根本没有,哪用匿名啊,都没人认得我了。我“潜伏”美国三十多年,身边根本没人知道我会写小说。后来我退休时,跟台湾文坛根本断了联系,与朱西宁老师也从没联系。我就想,稿子该投给谁呢?干脆放网上得了。我侄女就说,你当初也算有点名气,现在放网上太没面子了,我帮你去投稿试试。她就给了《印刻文学》。那边的人看到“蒋晓云”的名字还以为是冒名的——这人三十多年都没露面了。
后来“印刻”的高层看到了,他与我是同龄人,看到大吃一惊,就让人去调查这个蒋晓云是不是同一个人。他就给我写信说,稿子已决定用,想让我写一个导言,说我毕竟三十年都没写过东西了。
新浪读书:那这三十年间什么东西都没写吗?
蒋晓云:也不是,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大概到八三年,基本就停了。后来生小孩,我生完一个孩子就写一篇,因为做月子没事干。
新浪读书:那重归文坛后又跟朱天心他们有了联系?
蒋晓云:其实也没什么联系。当时就没什么联系。但难得朱天文、朱天心她们还记得我。后来印刻做了我的作品专辑,找来朱天心跟我对谈。我很谢谢她。
新浪读书:现在如何看待胡兰成?
蒋晓云:我当年确实不太欣赏这个男人,当初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我觉得他做事不漂亮……我小时候比较直接。我就认为这个人是个“汉奸”,但这对朱家是有伤害的。我当时年纪小,思想比较简单,不应该这么黑白分明、以人废言。
不过我觉得,不管如何,如果我交这么一个男朋友,估计会哭死。
新浪读书:听说那时您受沈从文影响比较大?
蒋晓云:我很喜欢沈从文,但不知道受没受过影响。我非常欣赏沈从文。我第一次到北京时,一个朋友说:“哦,你很喜欢沈从文,那我们去见他一下吧。”但我很害羞,不好意思去,就说“算了”。但后来他就过世了。
我喜欢沈从文、汪曾祺他们的调调儿。印象比较深的是《湘西散记》、《边城》之类的。我也喜欢钱钟书。
蒋晓云近照
新浪读书:您的作品中,各种方言、人情世故,都非常到位。您是去现场很认真地调研过吗?因为各种方言可能您平时生活中并不会太多接触。好像您对这方面很有天赋。
蒋晓云:有些是童年印象。比如我在书中写维吾尔语,但我其实并不知道那是维吾尔语,只是记得小时候有一个伯母,会用维吾尔语说话,以及维吾尔语的语法逻辑,都给了我深刻印象。所以很多时是童年记忆,我再去印证、做大量调研。
我确实对语言很敏感。我杂七杂八学的比较多,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也多,一些人生经验都内化了,我写出来并不太自觉。因为我的背景比较复杂,所以我的整个语言是混乱的,往往是它们来找我,而不是我找它们。
新浪读书:会有人将您与同样旅居美国的作家严歌苓比较吗?
蒋晓云:有人说我跟严歌苓比较像,但我觉得我跟她很不像。对她来讲,她是很有意识地知道自己身处的世界。我是没意识的,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一个“华语作家”,我在那种英语的环境中,身份不是作者,而是完全的一般人,不会有作家意识。
新浪读书:您平时爱读什么书?对大陆的作家了解吗?
蒋晓云:我看书很多,而且看得飞快。不过我更喜欢看古人书,现代作家相对比较少。我对大陆的作家还是有了解的,我比较喜欢的是毕飞宇、韩少功、阎连科等等。
新浪读书:时隔三十年再提笔写作,会有生涩感吗?
蒋晓云:那倒没有,就是开始时白字比较多。
新浪读书:您觉得对于写作而言,是勤奋更重要还是天赋更重要?
蒋晓云:我觉得两者都可以。我看过很多很有天赋的作者,写出了很好的作品;也看过许多勤奋的作者,写得也很棒。
新浪读书:您觉得自己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
蒋晓云:我觉得我最厉害的是我不顾名利。当时也算很出名了,但说走就走了,没有回头,也不觉遗憾。我现在也是这样。还有就是比较从容。不会因为你的意见就怎样去改变,我不会去取悦谁。
新浪读书:写作时会有规划吗?
蒋晓云:我写作时没什么规划,就是大脑里有一个大致轮廓。
新浪读书:和之前的《百年好合》类似,《桃花井》这部小说也是用几个类似短篇的小故事串联起来的,有些人物在一篇中是主角,到了另一篇就成了配角。您觉得这种写法有什么好处?
蒋晓云:因为我有一个观点,就是写作要娱乐自己。大部头去写,会有一种看不到光的感觉,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如果一点点写,告一个段落后我会有成就感。此外,我觉得这是对生活的一种体认。不管你的生活在哪里,你永远都是你自己故事里的主角。而在别人的故事里,你可能就是配角了。我这样写很大程度上是我对他们的认识,因为每个人都不是永远的主角和配角。
不过,重要的一点是,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他/她就不会是主角,因为他们的故事就结束了,他们都是小人物。就像杨敬远和李谨州,如果杨敬远不死,其实就会变成李谨州。可是他死了,故事也就完结了。这样的人是有很多的。他们对我来说,都是可怜的飘零人。他们被迫飘零的原因是很可笑的,不一定真的是有罪。他们可能辅佐国民党,并不觉得自己在鱼肉谁,而是在践行孙中山先生的遗志。说白了,他们就是倒霉蛋。
新浪读书:《百年好合》和《桃花井》在读者群上有什么不同?
蒋晓云:当时王安忆介绍我给出版社编辑时,选题编辑选了我的《百年好合》,因为他是上海本地人,上海本地读者都很喜欢《百年好合》,因为里面有上海背景。后来有外地的编辑,看《桃花井》就特别有感觉。因为上海都市化得非常厉害,他们很少感受到离别故乡和亲人的愁思。《桃花井》则比较符合在外漂泊的人的感受。
书中的那些人其实是很可怜的。现代人可能由于工作的原因离开家乡,但那时的人是回不去家乡的,只在放在心里面。即使回去,感觉也不一样了,就像客人一样。不论离开还是回来,其实都是悲剧。最后都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新浪读书:如今回过头来再看这本旧作《掉伞天》,会有什么感触吗?
蒋晓云:其实开始我是不太敢看的。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了,现在拿出来好像有点不合时宜。其实台湾在发行时我是很忐忑的。可是后来我得到了很多鼓励。他们说不过时,现在的男女关系还是那样。尤其是大陆,大龄剩女的问题很突出。于是我就鼓起勇气重新翻来看,好像真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对那些三十多岁的人那么关注。
我还写过关注男人的。在我心里,男人面对婚姻也是很惶恐的。他把你娶回家,也没有一本使用手册,他也不知该怎么“对付”你啊,他也吓得要死啊。但社会对男人很苛刻。追女孩的时候,结婚的时候,有小孩的时候,都不会有使用手册。婚姻,对女人难,对男人一样很难。怨任何一方都是不公平的。
男女相处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当你摸到石头了,知道“底”在哪儿了,估计人生也差不多过完了……
新浪读书:大陆的读者看《掉伞天》,也会有很深的感触,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蒋晓云:因为在台湾经济起飞的时候,刚好跟现在的大陆状况很相似。比如,女孩子受的教育很好,有文化有知识,但家里还是给她们婚姻上的压力。从小到大,家长都是教育我们要考第一名,并没有分男女。结果毕业后,工作也好,生活也不错,可家里人突然对你很不满意,就是因为你没男朋友!这像话吗?颠覆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观啊。台湾当时就那样啊,而且更严重,如果你嫁不出去,跟毁了没什么区别,学习再好也没用。
我有一些朋友整天为这种事惶然,我就很不以为然,写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东西。我那时就很同情她们。但同时,我也同情男人,你想,大家本来同在一起竞争,学的东西也一样,为什么到时候男生就要把你娶回家,养你一辈子?这对男人也很难。
行走在街头的蒋晓云(陈志凡/摄影)
新浪读书:您觉得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吗?
蒋晓云: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女权。只是当时很有感触,为什么二十五岁以后性别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如果说从小女孩子就接受相夫教子的教育,倒也罢了。可明明跟男生受同等教育,最后却要承受这种压力。
新浪读书:您好像越来越喜欢写年纪大的人?
蒋晓云:是的,他们对我有吸引力。想想看,他们走过了千山万水,才走到今天。但如果我写比我小的人,就根本没神秘感了,反而会觉得一些行为很可笑。
新浪读书:写完“民国素人志”系列,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蒋晓云:这个计划就已经很庞大了,我甚至不知道写完以后自己还会不会有精力写别的。就像我二十多岁时写的处女作《随缘》的名字那样,一切都随缘吧。这也是我的人生态度,能够把这38个人物写完,就很不容易了。
我倒没有素材匮乏的担忧,其实我还有一些想写,但不知道写完“素人志”之后会不会精疲力尽了。
新浪读书:以后会尝试写一些很现代的题材吗?
蒋晓云:我现在手头上的素材还写不完。都六十岁了,计划太大的话……
新浪读书:会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吗?
蒋晓云:写不下去就会去写散文,娱乐自己。我的杂文是很诙谐的。
新浪读书:很多人都说您“好命”,写作厉害,生活也很平顺。您认同这个说法吗?
蒋晓云:其实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在每一个关键点上都要去努力的。这都是由自己决定的,我也可以整天抱怨啊、发牢骚啊,也可以每天找自己麻烦啊,可我不想过这种生活。很多痛苦、可怕的事我不会去反复回想。
反过来想,如果一件事(比如放弃写作)让我痛苦到茶饭不思,我就不会去做了。既然我做了,就证明我觉得可以放下。
很多人生重要的选择都是它来主动找你的,是水到渠成的。比方说,你写作的奖金和稿费就是养不活你,你总不能饿死吧?都是很自然而然的选择。没有很刻意、纠结,做了就是做了,不会去回头想。
说我“好命”,其实我只是把事情顺理成章的做了下来。我喜欢跟我的人生和平相处。
《桃花井》第一章(节选)
呛呛呛,咚咚咚,呛呛呛,咚咚咚……
扭秧歌的队伍像洞庭里一个浑浊的浪头:退进进退退进进进,黄黑面皮蓝色列宁装的外乡人,踏着简单的步子,舞在这湖畔第一大城的市街上。
不管是怎样的世局,锣鼓对中国百姓仍然有绝对的号召力;远远听见,就有人探头张望,等着游行的队伍走近,小孩子更是从家里奔出,迎了过去。
其实从解放军进城以来,这样子的游行几乎天天有。南津港大桥炸毁,粤汉铁路还未通车,货运不便,许多铺子借这个名目上了门板,免得收进当不得用的货币。可是不两天会有人来敲开门,建议立即照常营业,就不用担心扰乱新社会秩序。于是街上的大小店铺又都重新开张,伙计也上工,只是柜台、架上却都空荡荡,表示原来所言不虚。连两家照相馆都能见机,早先橱窗里陈列的本城名人富绅玉照,都已悄悄取下,把三两张大幅风景照排到中间,填充场面,岳阳楼、洞庭湖、君山就这样无言地被关进了玻璃橱子里,浅墨深灰的楼宇山水又把玻璃衬成了镜子,里头可以看见秧歌队伍的映像正走过来,只是比真的模糊了一些。
游行的队伍就舞在这样一个既热闹又萧条的街上,街两旁挤满了人,像从前看游神的人一样多,可是没人评论喧笑;也许因为没有炮仗硝烟,所以气氛不对,也许因为大家都还记得前两天就在这条街上开公审大会,枪毙了五个人。
一眼望过去,那挤着的重重叠叠的路人面孔,好像都是一号表情;仿佛他们眼前蓝色列宁装的队伍只是戏台上的过场龙套,不值得发表一点意见。只有那边,复正常,不能供电,再加上前面几个干部常常不请自来,关着门表示不坦白,只好一直任这小门敞着。敬远遥遥看见太太秉德正在那头前门送客,他这里就在小门边站住了脚。
那边一个店铺伙计站得高,人头堆里就看见他一嘴包不拢的龅牙,很开心似的笑着,他右手斜斜向上扶住一截断垣,是鬼子轰炸后未修复房子的余烬。
杨敬远避开人多的地方,净拣僻静巷弄绕着走。他穿蓝布长袍,帽檐压得很低,他最不愿意遇见熟人,人家跟他打招呼,或是装了不认识,一样教他心烦。他一直低头匆匆走着,到要转弯了才就势一瞥大街上那欲行又止、弄了半天还差不多在原地的秧歌队伍,入眼的却是队伍最前面一幅红布大旗,上面的镰刀锄头被风一展,竟像就要破空向他飞来,他心中一懔,赶紧走了开去。可是锣声鼓声传得远,呛呛呛咚咚咚地始终紧跟着他;他一双黑面布鞋疾疾走在石板路上,却怎么也走不乱那锣鼓声,它们硬是把他送到了家。
杨家的大宅子战后重新增修过,进深极长,前后两面面街。前面临大街建成铺面,原来出租给农民银行办公;后面是巷路,可以通湖边,另筑围墙建院落起大门圈起新建的洋楼并其他的房舍错落在新修的大花园中;花园太新不及命名,街上的人只叫杨家花园。敬远抄近路,穿过银行办公厅,再走穿堂、过天井回家。
银行早就停止办公了,部队在这里设了一个办事处,办什么事不清楚,只晓得白天都不在,晚上倒天天开会。这时近黄昏了,房子这一面刚好背光,柜台、办公桌椅,全冷然地坐在寂静的暗影里。杨敬远从亮处进来,眼睛还未习惯室内的昏暗,脚下却不停,一忽儿就走了出去。
隔天井再一独立小花园便是他自宅的后门,本来装有电铃,现在电力公司作业还没恢复。
那头半开着门还在讲话,他只能看到客人一点侧脸,拿不准是谁,他们家现在没有人愿意沾边,会来走动的都是来做他们工作的人。他耐心地等在小门旁边;八月天,哪怕夕阳都还毒辣,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可是他却到了家还不敢摘帽,那帽里硬硬的边衬压在他的眉上应该并不好过,他却似不觉,也许他但愿那帽檐突然膨胀成一张幕,让他能躲得更好。
那头终于掩了门,杨太太转身朝屋里走。她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院里草长,没了她的脚,她身上阴丹士林布旗袍被风吹动一点点。敬远看着她,仿佛觉得眼前走来的还是当日在街头演抗日话剧的活泼高女学生;又或者是他在学校外边等着,她是匆匆来赴约的初恋少女,脸上还留着被同学取笑了的羞红。时间就在她走来,他走去的那一瞬间退了回去,后来的一切好好坏坏也许都不曾有过。他晓得她的性子,念书的时候她就率先穿短袖子衬衫,用火钳子烫头发;躲鬼子逃难到乡下,走过塘边,她一定要照影掠掠头发。她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她无奈地穿着她早就扔在箱底的蓝布大褂,他从这上头都读得出他们现下处境的悲哀。
“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来!”她看见他,又忧又喜地道。
他点点头,顾自往屋里走。她跟在后面,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说话:“我托人问消息,说是学校外面站满了带枪的民兵。怎么回事?我吓得要死……”
他自己宽衣,她收他的帽子,又倒水、递扇子、送毛巾,一面做事,嘴里说个不停:“……不就是开会,为什么还派了兵?说是借机一网打尽全县恶霸财主。
子仁原是杨家的总管,是他原籍邻乡的人,城里的生意上还顶着他家总经理的头衔。战后告了老,自己在乡下置了产业预备安享晚年。共产党先解放了乡下,很快就听说他和两个儿子被自己的佃农开了批斗大会打死了,他的一个媳妇也带着两个小孙子自沉洞庭,一家都去了。说得吓死人……”
敬远褪去长衫,只着夏布褂裤,坐在沙发上打扇,眼睛茫茫然地望向窗外一株桂花,让秉德的声音在他的耳里跳进跳出。他知道她素来不是个唠叨女人,只这世界都变了,人又要怎么办呢?
“喂!你说话呀!”
他倏地转头,看见她一脸通红,已经动了真气。
“你知不知道我在家里担了一天心,”她声音都变了,“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了,没事了。”他略感愧疚地宽慰她,“我们在里头的人还不是吓一死。”他想起这一天,也觉得十分疲惫。
“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讲。”他用扇子一指身旁的座位,她柔顺地坐下,脸上怒容未息,紧紧攒着两道不用描画的弯弯长眉。
“敏敏还没有送回来?”
“就快回来了。”她说。她身子弱,这儿子还是他们头一个,才九个月大,自己奶水不够,雇了奶妈。共产党进了城,奶妈子说待他们家里害怕,要辞工,幸好也就是街坊的人,说好每天按时来喂,也有时候干脆教她领回去带一会儿。
“嗯——”敬远鼻子里长长呼一口气,又轻轻摇起手上那把蒲扇,“今天他们又来啦?”
“谁?”她才问,旋又领悟,“哦!不是,来的是保长——”
“哼!”他鄙薄地哼一声。
“你别这样,人家也是真帮不上忙,他还不是要你快走。他今天就特为来跟我讲,照这情形,我们要赶快打算,公安局对你很注意,说是要你下乡开斗争大会。”
“要他来讲!”
“这还要他肯来讲呀!”她提高嗓子,“现在还有谁跟我们讲话?李子仁还是我们从前的伙计咧!”
他静默了。
“唉!”他手上扇子重重一拍椅靠,只恨拍不去这些愁烦,然而窗外桂花树上惊飞起一只无关的麻雀,却与这一拍正合符节。 他忽然正过脸来,眼睛灼灼地望住自己的妻:“秉德,我今天碰到一个人——”
他停下来,好像喉头哽了一下,连尾音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她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说得不错,是待不得了。”他向后一仰,颓然枕在椅靠上。却不接刚才自起的话头,胡乱说起国民学校开会的情形。
早上出门也是保长亲自来请,后面带两个枪兵,想不去也不行,到了小学校,才知道是造了名册请来的,都是城里殷实人家。会场气氛很紧张,八九十人坐在礼堂里,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也有平时认识的,却都互不招呼。
“点完名后,上台一个人,不是本县的,谁也不认识,一上台就开始讲新社会怎么怎么好,后来话锋一转,说是今天开这个会是为了庆祝胜利,要大家买胜利公债,一份三元五角。”敬远直起身子,恨道,“那些人话都说得蛮好听,还说各人尽自己的力量,能买多少买多少。”
“后来呢?你买了多少?”秉德急着问。清算斗争的事还没有闹到城里来,乡下通来的消息却也一件件教人惊心。他们自己的产业也早有人来登了记,印刷厂、米厂都关了门,手上几个活钱通通贴在日子里头过,这屋里值钱的家私和些收藏更是一样都动不了。
“闹了两个钟点,卖出一百二十份。台上换人,旧话重提,只希望大家慎重考虑,因为这个公债虽然不强迫,可是一定要达到预定数量,至少十万份,达不到预计数量,今天就不散会。”敬远讲给秉德听。
“怎么可能?现在谁家拿得出这么多钱?”
“是没办法。礼堂两边门口站了枪兵,窗子里望出去,学校门口也有人把守,台上换人轮流给大家讲话,不但不能回家吃饭,大小便也要先报备,枪兵陪了去。”
“那后来怎么了结的?”
“不晓得哪个出的主意,要场内的人互相指派,大家望来望去不敢,他们索性发了纸,随你在纸上荐谁几份,不记名,交卷就放你走路。我把纸上画了个圈,交了就走了。”敬远说着又靠回去,想起会场里大家投票的情形,真是可笑可怜:一面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看看写谁才好,一面遮遮掩掩地写着怕人看见。他摇摇头。
“哎呀!那要是有恨你的,写个杨敬远五万份,那也作数!”秉德忧形于色。
敬远苦笑道:“那又怎么办?一屋子人出来,谁也不理谁,全多了别人的心又避自己的嫌疑哎——不管它了,我跟你说,秉德,我出来的时候,走到羊叉街碰见一个人——奶妈来了。”
秉德听说赶快站起来去迎。奶妈才要进屋,敬远先从窗户里望见的。
“敏敏回来啦,”秉德抱过儿子,用脸挨他,“乖不乖呀?”
“先生,太太,”奶妈思想不新,还向他们行礼,“我到后面去弄饭去。”
原来烧饭的走了,奶妈帮忙弄弄,秉德多贴她一点钱,她自己在家事上头手拙。
等奶妈走开了,秉德问敬远:“刚才你说碰到个什么人?”
“说起来你也是不晓得,赵广,还是我乡下私塾里同过学的。”她问得家常,他心里一下子松了,才能流利作答。他站起来,伸手要抱儿子,一面小声说:“他有条路子可以离开岳阳。”
秉德僵在那里,敬远已经接过儿子,她却没松手,只低而快地说:“那好呀,什么时候?”
(本文节选自蒋晓云长篇小说《桃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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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晓云不止是天才,简直可说是写小说的全才。
——夏志清
她是我的偶像。
——张大春
三度荣获联合报小说奖,媲美张爱玲的惊人才华……诸多赞誉仍不足以使大陆读者熟知蒋晓云的名字,如果说《百年好合》的传奇故事让读者惊艳,停笔三十年后复出,首部长篇《桃花井》不仅能接续三十年前写下的故事,而且是文笔酣畅、收放自如的大手笔。国民党老兵返乡之路的悲欢,永远难解的乡愁,催人泪下。
——2014年新浪中国年度好书榜授奖词